泡温泉的苹果

[昊磊] 恋爱的犀牛

红泥小火炉:

勿上升


  


  
  
黄昏是他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


   


  


   


刘昊然到家是下午五点半的事了,他经历了漫长的飞行和严重的道路拥堵,思维钝塞,昏昏沉沉,进门时差点被行李箱绊倒。


厨房的食材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补充,挂橱里还剩为数不多的几桶泡面,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冰着自己因休息不好而肿起的眼睛,随意拿了一桶泡面下来。


在往泡面桶里加水时他才突然意识到手里的热水壶是空的。


烧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沸腾的热汽把墙壁上的瓷砖铺满水珠。烧好的水发出尖锐的鸣叫,把水壶取下,面饼被热水浸没,刘昊然迅速地把叉子插在泡面上。


   


  


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解锁后发现是几条新的消息。来自一个朋友,之前录节目时认识的,与他交好,这么多年也时常联系。


“到北京了?今晚约个饭?”消息里这么写。


刘昊然斟酌了一下,泡面的香味已经弥漫开,他看了眼时间,回复:“明天中午吧,等会儿想补个觉。”


好在关系真的不错,朋友显然没那么计较,大方同意,并再三嘱咐别忘了赴约,可难得逮住一回刘昊然的空闲。饭馆地址也迅速发了过来。


刘昊然存了地址,顺口一问都有谁要去。那边倒是说的简单,加上你我就四五个人,你都认识。


   


  


把泡面端到客厅里时顺便抄走了那罐饮料,家里暖气开得足,冷藏的也渐趋常温,他抹掉上面的水,发现明天就过期了,于是顺手拉开拉环。喝进去时才意识到这是咖啡。保质期将近两年,它在冰箱里也呆了两年。


是吴磊放进去的。两年前。


刘昊然被一罐咖啡连带着想起这些时,突然有点儿反胃,面汤上漂着一层油,裹着他的胃壁蜷缩,喉间酸胀的干呕的感觉不断上泛,他吃完最后一口面,把面桶和没喝完的咖啡罐一起扔到垃圾桶里。


     


     


两年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刘昊然忙,吴磊也忙,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工作和睡觉成了生存两大支柱,连饮食都要见缝插针。


工作这种偏理性的东西还是很直观的,毕竟成果在那里摆着,一目了然。而人际交往这种感性的,最难维系和表达,关系好就是好,淡了就是淡了,哪有什么理由。


刘昊然见天儿想放假,这事连好友都来调侃他:“你不是一急了就好藏着吗,这段时间倒是天天在可见范围内?”


“哪有时间藏着啊。”刘昊然也无奈。


更有甚者,插科打诨一般来问他和各同行小生的关系,他娴熟于此,一句两句就带过去了,既官方得体又挑不出刺儿。


“哎吴磊呢?去年在上海还一块聚呢,好长时间都没见人了?”


刘昊然愣了一下,差点下意识就说他也不清楚,但想了想又觉得这听起来很容易被做文章,就含糊地说:“他忙吧。”


“忙啊?”


“忙!”


   


   


    


但实际上对方忙不忙,心里根本没个谱。上次交流彼此行程的日期时间都模糊了。


如果非得要说实话,他们已经半年多没相互联系过。而且曾经一度以为陌路相处模式要比熟稔时容易得多,然而实际上聚光灯的光线把他们紧紧捆在一起,每次在不同记者的嘴里听到对方的名字都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填补每个问题漏洞,营造出还是朋友的假象,随机应变的能力简直发挥到了极致。


大多数人都蒙在鼓里,而这绝对不止一个人的功劳。


  


  


  


也不知道是那罐咖啡起了作用还是其他的什么,刘昊然本来进门时身心俱疲只想一觉睡到翌日正午,现在反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咖啡因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心跳加快,一闭上眼睛就燥热。


他翻了个身,把床头灯扭开,趿着拖鞋去拿了一罐常温啤酒。再次坐到床上时他把电脑打开了,系统许久不运行,慢的出奇。


咖啡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刘昊然在等待间隙里想。好像是吴磊来他家住,接了个戏,熬夜看剧本,实在困得不行,第二天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咖啡,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冰箱。一开始只是吴磊喝,后来就变成了他俩一起喝。


“要是困就去睡,求你。”吴磊翻过一页,恳切地向困到眼泪汪汪的刘昊然建议。


“那不行,”刘昊然打了个哈欠,勉强唤回一丝清醒的意识,虚心提问,“这个角色怎么就死了?上一集不还好好的?”


“……他六集前就领便当了!”吴磊气不过,把咖啡也塞到他手里。两人的易拉罐撞到一起,大声宣布:“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冰箱里的咖啡喝了补补了喝,直到吴磊进了组都没解决完。


   


  


  


打开那部话剧的视频资料的过程倒是十分流畅。


中戏的学生毕业要排大戏的,剧本还在写,但老师的任务已经提前布置下来。话剧是中戏的拿手菜,对表演张力和台词功底要求很高,得反复琢磨。


单子里的作品他在剧组里看了一部分,不过还没看完。


  


   


  


他和吴磊也经常看电影的。地点是他家里空着的那间卧室,里面的床有软床垫和厚被子,窗帘是双层的,光线穿过钴蓝色的窗帘被灰色的内里挡住,一拉上就暗无天日。这本来是刘昊然打算让吴磊住的房间,可后来停暖了两天。


然后吴磊就没再搬回那个房间。停暖好像是个很牵强的借口,但好像也没人深究这个事情。


刘昊然把投影仪放到里面,电影沿着光束投到幕墙上。有点像上世纪的情景,大字票根,小板凳排排坐,观众们屏息凝神,盯着缓缓出现的黑白字幕卡。


他喜欢看海盗电台,做梦都想演理查德·柯蒂斯和约翰·卡尼的音乐电影,顽固地相信《海盗电台》里的那个小女孩有种说不出的精致气质,和他第一次见到吴磊时的感觉差不多,他喜欢的不得了,对着媒体镜头无数次安利这部电影,说自己想跟她表白。


  


   


    


老师要他们揣摩话剧的表演形态和台词节奏,刘昊然一句句跟着读。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


他想起在飞机上看的一本书,从家里带的。里面写一座有特别品质的城市。


“他们相信以前曾经度过一个完全相同的黄昏,而且觉得那时候快乐。”*


  


  


   


家里的窗帘全是强遮光的,吴磊喜欢在四点半以后就把他们全部拉上,从阳台走到室内就像唰拉一下到了夜晚。当时他们都在北京,吴磊在妈妈和姐姐的眼皮子底下住到刘昊然家,一开始提心吊胆,后来发现家人也没说什么。


刘昊然毕竟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大学生,上完课去趟公司再折回家,也就正值黄昏。进门时发现家里黑漆漆一片,就知道吴磊来了。有时候会听见吴磊跟他妈妈打电话,说四川话。


洗完澡不吹干头发,两个人都有这么个毛病。吴磊感觉到身后有脚步走来,迅速地对手机里说:“不说了不说了,先挂了拜拜。”回头就往刘昊然的衣服上蹭水,浸湿一大片。他运动神经发达,身子一躲,从落地窗前跑到沙发上,脚陷在柔软的布层里,被刘昊然拉住要他去吹头发。


沙发和茶几间的缝隙很小,他下来的时候脚踝被桌腿绊了一下,左摇右摆地稳住平衡,刘昊然也拽着他以免磕在茶几上,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就像去迪厅的醉汉,最后牙齿撞上牙齿,痛呼一声后开始傻笑,接着嘴唇柔软相贴。


那一刻是失重的,舔𚚥湿𚚥唇𚚥缝时整个空气都燥起来。年轻的身体𚚥紧密贴合,离起反应就差一步。吴磊推了推刘昊然:“起来,你太沉了。”


“不起。”刘昊然埋在他的颈侧,鼻尖蹭一蹭,清香的,湿乎乎的,有点像热带的雨季。


在吴磊喊第三声“刘源”时他还是骨碌爬起来了,顺手拧开了灯,暖黄的光线映亮了一小部分,两个人都折腾出了汗,面面相觑就又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当时他们还在一起。


  


  


   


电脑屏幕上是马路味的明明,聚光灯在她身上,她咀嚼苹果吐在地上,她有柠檬味的口香糖,她用口红在马路身上写字。她唱《氧气》,像娄烨在舞台上建了颐和园与苏州河。


    


   


  


吴磊上一次来他家时也吃了苹果。刘昊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那个苹果放了有段时间了,甜分消失,有些涩。他当时感冒了,带着毛线帽子,后面垂着一个小绒球。


那天是他生日,刘昊然送了一个耳钉,上面镶着小颗宝石,不张扬但很漂亮。宝石是钴蓝色的,是刘昊然亲自选的。


那时候吴磊的耳洞已经近乎长合了,但还坚持想戴上看看。刘昊然上手帮忙,紧张的不行,接近耳垂时就开始抖,好几次失了准头。


“你是想再给我扎一个洞出来吗?”吴磊了无生趣,催促他快点儿。刘昊然下定决心,稳准狠手指一按,耳钉倒是穿过去了,但还是出了一点点的血。


“你完了刘昊然。”吴磊拿棉球擦了擦耳朵,指着刘昊然,威胁因鼻音丧失了任何力度,“我可记仇的啊。”


当天下午他们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吴磊操作着角色一路狂追,终于取到了刘昊然的first blood。


“……”刘昊然放下手柄,沉默了一下,对吴磊说:“我记得我们是队友?”


“哦是吗?”吴磊眨眨眼睛,不咸不淡地回答,手下操作不停,又是一击,队友刚复活的角色又空了血条。


  


  


  


他们认识的时候也才十几岁,颈上尽是奶花香。刘昊然在空闲的时候补了大半吴磊的作品,在屏幕里看着他从一个软乎乎的小孩子慢慢抽条长高,到如今自己认识的模样。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就像在看林克莱特拍的那部《少年时代》,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见证了电影里角色的12年。


   


  


  


话剧里的马路对着图拉自言自语。


刘昊然却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






睡着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刘昊然这一觉睡得不安稳,睁开眼睛就已经快十一点,坐起来整个脑袋都是沉的。拿过手机,发现朋友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就像生怕他睡到不知今夕何夕忘了中午还有个局。


错过了早饭,胃里却有点沉坠感,刘昊然拖着身子去洗漱,又觉得哪里都不舒服,干脆洗了个澡,收拾干净后给朋友回电话。


“都到了,就等你呢。”朋友那边十分吵闹,好像在打牌,“你快点儿啊,不来这局可不开。”


  


   


饭馆地址是东城区的一家火锅店,据说是朋友的朋友开的,多少也能扯上点儿关系,接近年关也该去给创个收。刘昊然距那里不是很远,乘三站地铁就能到了。但看这时间正值午高峰,那条线路注定人山人海。他纠结半晌,还是去地下室把自行车推了出来。


这辆车是大一的时候和室友去买的,说什么要做夜空中最亮的星,差点儿脑子一热跟着室友一块给车上了荧光漆,最后还是理智拽住了他最后一根弦。


他把照片发给吴磊看,一排山地车花花绿绿,在夜里十分夺目,唯独他那辆低调的藏身其中,看起来朴素简洁。吴磊过了半个小时才回复,笑足了一分钟的语音,说他们就和人造彩虹似的,骑上街说不定会被请进798做艺术展。


后来吴磊不知道参加哪个节目收获了一堆小贴纸,挑了挑在他车子上贴了几个,誓要把刘昊然和他的爱车打造成朋克艺术家。


  


  


  


与其说他有收集癖,倒不如说他懒。什么东西懒着懒着就攒起来了,包括冰箱里快过期的罐装咖啡、衣柜里的绒球帽子、被改装成花瓶的红酒瓶、车子上的贴纸。风里来雨里去,有的贴纸边缘泛黄翘起,刘昊然拿透明胶带把它覆盖住。现在同以往,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在北京的冬天骑自行车挑战系数可以列为五颗星。今天正巧刮风,空气出奇的好,拐过一个路口终于变成顺风,吹得衣服紧紧贴在背上,呼啦啦往羽绒服里灌了一筐寒风,他穿过因风瑟缩的人群,停在火锅店门口,倒是热出一身汗。


抵达时正巧十二点半,推开门被火辣滚烫的热汽席卷,人挺多的,纷杂吵嚷,导座看到他愣了一下,什么也没问,应该是被嘱咐好的,直接带他往里面走。


一楼没有包厢,不过有月亮型沙发和上面的镂空花架相隔,花架上挂着假绿藤,在冬天的火锅店里依旧盎然生机。


他的眼镜起了一层雾,取下来放进口袋里,拉开空着的椅子坐下,才看清到场的都有谁。是鸳鸯锅底,滚红的辣油汤和奶白色的清鱼汤都沸腾着,从中氤氲出水汽。


朋友一一给他介绍,真的都是熟人,但还是挨个儿握手过去,说声好久不见。


“吴磊也来了,”朋友说,“正好也在北京,好长时间不见了,想着咱几个也挺熟,就一块来吃个饭。”


刘昊然在沸腾的汤水升起的水蒸气中,隐约地看到对面的吴磊,一瞬间觉得此情此景像缺了某种真实。他伸手过去,对方忙不迭握住,掌心湿乎乎的像出了汗,一触即分。


朋友把菜单推给他,让他查漏补缺。


“他可是吃火锅的行家。”桌上的朋友揶揄,拿过杯子给他倒满啤酒,泡沫层层叠叠溢出杯口。


刘昊然显然没有辜负“行家”的美誉,虽然对面坐着的人让他有点儿发挥失常,但还是凭借着稳定的临场发挥指挥着菜品下锅,牛肉羊肉、鱼丸虾滑,土豆和藕片要煮的久,先放进去,百叶七秒钟就能吃了,不急在这一时。


全桌都笑起来,建议他出本书,到时候转行成美食博主,清闲自在。吴磊也笑了,刘昊然透过雾气看向他,连带着眼睛也像被熏湿了。


人多,桌子小,挤挤挨挨的,大冬天倒也暖和。他们插科打诨地开玩笑,刘昊然伸伸腿,在桌下不小心碰到了吴磊的脚踝。对方应该还在减重,脸清瘦的有些不像以前的模样了。刘昊然仔细想想也无法具体描述以前他是什么模样的。


吴磊和他笑点合拍,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不着调,现在充满礼貌又有点儿尴尬的疏离,让他有点陌生。


“要考中戏啊。”作为桌上唯一一个尚未高考的学生,吴磊不出意料的被cue到,他没喝酒,杯里装的是酸梅汁,冰块浮在表面上,他用筷子戳着冰块,看它被压下去再浮上来,闻言也只是点头,不知道下文是否有什么要指教的,一脸虚心听讲的神态。


“那你得和他好好聊聊,这哥们,啧啧啧。”朋友拍拍刘昊然的肩,“为了请个假,中戏哪个老师他不熟啊。”


吴磊和刘昊然有一秒的对视,接着各自转开。


“当然啦当然啦。”吴磊应着。


这个话题很快被盖过了,一个老同学以在饭桌上不要谈学习的名义强行换了话题,他是刘昊然多年好兄弟,其间一些弯弯绕绕,刘昊然没提,他也能猜到个七八分。他谈起以前的事儿,尤其一脸嘚瑟地提刘昊然高中时期炒饭手艺一绝,要不是宿管实在太严,几乎能在烹饪上闯出一片天地。


在场的几位可惜摇头,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多少人排着队等刘大厨的炒饭,从前年就开始排,至今刘大厨都没开火。


“他也就会做炒饭了。”吴磊突然插了一句话,语气轻松,察觉到他人的视线,吐了吐舌头,“你们都没见过炒菜用小秤乘盐的克数的吧?”然后一指对面的刘昊然,“他干过。”


众人笑声更大了,打趣声此起彼伏,刘昊然也松了口气,能提就说明也没有心怀芥蒂,他从碗里捞了一块牛肚,越过桌子放到吴磊那儿。


“多吃点儿吧。”刘昊然说:“不就那几次嘛。”


牛肚还是热的,煮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丁点,但还尚保留一丝鲜味。


“都煮老了。”刘昊然在闲谈声中听到吴磊小小的嘀咕了一句。


     


    


  


这场席将近两点才散。其他人都喝了不少,互相道别来日再聚。还是刘昊然和吴磊叫的出租车,把他们塞进去,对司机嘱咐好一定要把他们都安全送回家。


冬天的下午暖洋洋的,恰逢工作日,难得路上并没什么人。


“急着回去吗?”刘昊然问。


吴磊顿了顿,脚踢着路边的石子,看着它圆滚滚的一路到了马路中央,才摇了摇头。


“没吃饱吧。”刘昊然瞥了对方一眼。吴磊胃不太好,对辣不是很感兴趣,然而另一个清汤锅里放了枸杞,两相取舍下还是毅然吃了辣锅,以致于根本没吃多少,酸梅汁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嗯。”吴磊几不可察地应了一声。还是盯着路面。


“请你吃关东煮。”


刘昊然说完就开始走,身后人愣了一下,小跑追上。他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关东煮店,但有点远,得走两条街。对他俩而言大白天这样做实在有些冒险,但也不知道是什么作祟,刘昊然只是想着,他们很久都没有一起走在大街上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一前一后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在余光里刘昊然看到吴磊掏出手机,不知道在跟谁聊天,打字飞快。


“小心一点儿。”刘昊然放慢脚步,扯了扯吴磊的袖子,对方稍微躲了一下,结果差点被绊倒栽进绿化带里。


“都说了要小心,下一步就该撞电线杆了。”年纪稍长的那位极为操心的叹了口气,“要牵手手吗小朋友。”


关于“成熟”的话题一直是吴磊的痛点之一,为了表现出成年男性的自觉,他气得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我在跟教练请假。”他说,“下午本来有组力量训练要做。”


刘昊然“哦”了一声,试探性地问:“要不你回去?”


“不想去了。”吴磊拒绝的干脆,自己也意识到会造成误会,又找补了一个借口:“好累的。”


  


  


  


他们真的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如果是在以前,以前走在路上,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一个人是能好好走路的,有时候是吴磊拖着刘昊然走,但反过来的情况更多。


刚在一起时正是春天,他们恰巧都在凌晨抵达PEK,两人兴奋地不行,就像第一次出游的小学生,大包小包留给助理,跳上出租车就开始了冒险之旅。当时胆子要比现在大很多,颇有种初识恋爱不怕虎的大无畏,司机把他们送到小区门口,但两人显然都不想那么乖乖睡觉。


凌晨的时候人少车少,路灯寂寥,偶有骑行者估计是要去看升旗,也有极少数的飞车少年,机车上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飞驰而过,留下一路汽油味和歌声。


他们对一切都感到好奇,跑到天桥上来看夜里的城市。


吴磊觉得此情此景也应该有点儿伴奏之类的,打开音乐播放器全是谜一样的歌单。两人挑来挑去,最后放了首《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什么鬼啊!”他们笑到从天桥扶栏跌坐在地上,就像回到属于姚小蝶和沈家豪的九十年代的香港春天。


周围是暗的,吴磊悄悄碰了碰刘昊然的手,被反过来握住,少年人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充满朝气和希望。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到同样的情感,属于春天的温柔。


反正黑暗已将羞惭吞没,接吻遂成为最好的对白。*






“我真的想去看秦风。”


吴磊打破沉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秦风?”刘昊然愣了一下,差点反问他秦风是谁,还好没问出口就先反应了过来,“是要上了,过年的时候吧。”


“我没时间。”吴磊揪着大衣里的线头,有点儿懊恼,“艺考日期出来了,就在那几天。”


“中戏啊?”


“嗯。”


刘昊然弯起眼睛,自己这两年工作太多了,一时间都忘了关注学校招生时间,他谈起自己前两年做考务的经历,谈起遇见那些形形色色的考生,无一不让他想到之前也身在其中、忐忑不安的自己。


“等过两天,我带你先过去看看路线,不出意外就还是那个楼。我上课老是怕迟到,摸出来一条近路。”刘昊然说,“然后中午我们就去食堂吃个饭。虽然总体来说有点儿难吃,但锅贴做的还行,烤肠也不错。”


“等忙完这一堆……”吴磊伸了个懒腰,仰天长叹,心有不甘,“就快要下映了吧。”


“秦风不急。”刘昊然搭上他肩膀,笑到虎牙露出来,是那种很难形容的——每次他这样笑吴磊就想亲他——属于过去的却又时有新鲜的干净质感。指腹偶尔擦过后颈的皮肤,这种亲密的距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刘昊然表现的自然,如同就该发生的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秦风不急,秦风等你。”


吴磊的心跳空了一拍。这次显然无法归咎于那几杯可怜的酸梅汁。


   


  


那家关东煮店很快就到了,里面人居然还挺多。在众目睽睽下进去显然对他俩而言是个极不利的选择,但就这么放弃了又有点儿意难平。


他们在门外徘徊许久,等了一段时间,里面的人没有少的迹象,反而点餐处还排起了长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等就更像法外分子了。刘昊然一鼓作气,把吴磊的帽檐往下压了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架在吴磊的鼻梁上。


“靠。”吴磊小声咕哝一句,“这带度数的啊?”


“不然呢。”刘昊然忍住不翻白眼,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在吴磊脖颈上绕了几圈,毛绒绒又舒滑的感觉,上面有点儿香气,不是香水,吴磊知道他平时跟朋友聚会并不特意喷香水,更有点儿像须后水的味道,清清淡淡的裹挟着残留的体温。


“和做贼一样。”吴磊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本来脸就小,再加上减重,这一遮基本就看不见什么了。


“还不吃东西。”刘昊然心疼的看着他藏在围巾后的小半张脸,“都快瘦没了。”


“你不也是?!”眼睛在镜片后面眨了眨,笑嘻嘻地回敬,“刚刚吃饭,你一坐下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把我吓的。”


“快去快去快去!”刘昊然推推他后背,“我在外面等你啊。”


吴磊比了个ok的手势,进门排到长长的队伍后面。


    


   


谁也没想到这次他们阴差阳错的碰面竟然会合作去买关东煮。刘昊然靠着广告牌等他,把刚刚就一直震动的手机拿出来回复消息,在一溜儿朋友平安到家的消息中,找到了夹在里面的一条,来自吴磊,时间是一分钟前。


“旁边有个女生一直在看我!怎么办是不是被认出来了?!”紧跟着一个惊恐的表情包。


“没关系……”刘昊然勾起嘴角,回复的内容才编辑了一半,那边又很快发过来一条。


“哦吓死我了,原来我挡住她看餐牌了。”


这下刘昊然是真笑出声了。手指往上滑,翻到之前的聊天记录,上一次是将近半年前了,一溜儿的“没空”“没时间”“下次吧”,有他的也有自己的。再往上就是最后一条有内容的,吴磊在不知道哪个地方拍了棵树,上面有模糊的两团影子。


“哈哈哈哈你看两只猫在打架哎!”


“下次拍照片时手不要抖好不好。”


“我在笑嘛!”


    


   


吴磊捧着两杯关东煮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刘昊然笑到直不起腰的模样,他不明所以,但大方地表示不计较,把手里的一杯递给他,杯子加了一圈隔热纸板。


“刚刚买完一份尝了尝,还挺好吃的,就给你带了一份。”吴磊把眼镜摘下来自觉地放到刘昊然口袋里,然后抽了一根海带条,咬了一口,边叫着烫烫烫边忙不迭咽下去,还抽空敬业地解释,“你不是挺喜欢吃南锣鼓巷的丸子吗,我觉得这家的味道也还差不多。”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家那边也开了一家很不错的,之前想和你一块去尝尝,但……”


但当时刘昊然在剧组拍戏。所以其实那些“没时间”,都是真的“没时间”。不过“下次”却好像也没“下次”了。


“下个月。”刘昊然咬了口丸子,里面包了馅,汤汁都要溅出来,“我去上海,你等等我。”


    


   


他们边吃边走回火锅店,刘昊然的车子还锁在那里。刚推出来,吴磊就一脸兴致盎然,好奇地围着车子转了两圈。


“这居然还没掉啊?”他摸了摸上面的贴纸,却摸到包在上面的透明胶,愣了一下,想明白了,回答故作轻松,但声线已经有些抖了,“你这何必呢,这贴纸我还有一大堆……”没说完就停住了,都知道,这不一样。以前贴的与现在贴的是不一样的,以前的吴磊和刘昊然与现在也是不一样的。


他经常觉得自己被困在过去的日子里了,现在却发现好像也不止自己一个人。


   


   


    


如果要走回刘昊然家,得有地铁三站地那么远。已经四点了,他们最终还是决定打车。山地车放在后备箱里,司机有点儿像中年忧郁大叔,听下午时段的音乐电台,连着三首全是巴萨诺瓦风格。


车停在了距离小区不远的路口。


刘昊然推着车,和吴磊并肩走着。这一条路两旁种了槐树,现在只剩枝桠了,春天时开了槐花,一路都是清香。


在上车报出地址时两人都没什么异议,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吃完了午饭,一起回家。一开始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他俩插科打诨地聊了不少,同一年龄区间的男孩子总是少不了共同话题。暌违已久的轻松愉悦。


冬天的阳光和煦,吴磊穿着焦糖色的大衣,围巾没有解下来,有一截掉到前面,随着走路晃晃荡荡,风一吹就扬起来。他们笑着,互相打趣,就一件共同经历大发议论。最值得好好对待的年纪,眉眼生动。


刘昊然看着吴磊笑意里的少年神气,想起昨晚熬夜看的那部话剧,马路偏执又动情地形容着他的明明。


他这样说:“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什么也污染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阳光穿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我想要为你放弃一切,可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放弃。*
   
  
  
  
  
 
快到楼下时,吴磊正在轻快地讲述自己那段刘昊然置身局外的日子里所经历的点滴。


“你想我吗?”刘昊然突然问。


这一问句来的猝不及防,对话戛然而止,陷入一种短暂的静默,吴磊揉揉耳朵,仿佛真的经历了一番思考,摇了摇头。


都是这样的,你喜欢大海,但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人人都这样。*


刘昊然得到意料之内的答案般笑了笑,拿出钥匙放在吴磊手里。


“先上去开门,我得把车放地下室。”
    
  
  
   
 
  
他在干燥阴冷的地下室深呼吸了几下,才下定决心上楼。


敲了敲门,很快就被打开了,然后是小跑进厨房的脚步声,家里黑漆漆的,窗帘被全部拉上了。厨房没有窗帘,五点钟的光线斜斜地洒在地砖上,像一种指引。


吴磊在翻冰箱,手里拿了一罐咖啡,是刘昊然昨晚剩下的,今天到期了。


“这咖啡都过期了,两年的保质期,你怎么做到的?我都要信这是我当年买的了。”吴磊一边念念叨叨,一边撑着冰箱门,“那我等会儿扔了啊。”


话音未落,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刘昊然的手环在他腰上,脸埋在肩颈处,熟悉的温度。他小声地说:“就是你当年买的。”


亲吻落在耳垂上,吴磊像被击中了似的僵了一秒,心脏被一种失而复得的酸胀感席卷,蔓延到鼻尖和眼底,他眨了眨眼睛,把冰箱门关上,抿抿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昨晚喝了一罐……”身后的人声音闷闷的,“还没过期。”


“现在已经过期了。”吴磊吸了吸鼻子,眼睛有点疼。


环在腰上的手臂松了松,吴磊转过身,看向刘昊然,对方有些固执,表情认真,甚至有些孩子气,反驳着:“现在也没过期。”


这次的吻毫不犹豫地落在了唇上。吴磊只是抖了一下,压抑的情感终于被激发,他像在湖沼里挣扎许久的求生者一样紧紧抱住了刘昊然,压着他的后颈,唇𚚥碾在一起,有些野蛮却真实的疼痛。


紧接着就分开了,吴磊喉间小小的呜咽一声,蹭在他的侧颈。


“还说不想我。”






冬天是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


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FIN


《恋爱的犀牛》参考的是我心中无法超越的03版,老段的马路,郝蕾的明明。疯狂赞美他们。


    


*1:《恋爱的犀牛》


*2:《看不见的城市》


*3:《路边野餐》


*4:《酒徒》


*5:《恋爱的犀牛》


*6:韩东的《你见过大海》,原句是:你想象过大海/你见过大海/也许你还喜欢大海/顶多是这样/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


*7:《路边野餐》


  


私心在开头和结尾分别用了我钟爱的话剧和电影里最喜欢的句子。


不知道他最后会去哪所院校,希望无论结果如何,皆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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